我家楼下有个烧烤店,从中午营业到凌晨,油滋滋地烤些牛羊肉、心管鸡架,连干豆腐卷小葱都厚厚抹上一层重油重盐的酱汁。啤酒一箱一箱地送上桌,客人们也经常喝着喝着就过了营业时间。有时候我躺在床上很久,还能听见楼下哪个大哥咣地砸碎玻璃瓶子,口齿不清地喊兄弟走一个。
这是我的家乡沈阳,像东北一样盛产工业品和喜剧人。平时没什么存在感,疫情期间因为鸡架火过一次。我上大学之前一直住在这里。
虽然在这里住了十八年,但我在沈阳的认路能力甚至还不如杭州。说到底我对沈阳有种基于“家乡”的信任,我觉得就算我完全不识东南西北、不知道什么建筑在哪条路上,在这座城市里我也总能找到家。至于杭州,我是这里的外地人,自然需要谨慎地记记路。
铁西区的晚霞
回到沈阳之后我首先冲进便利店里买雪糕。在杭州我就没见过一块钱以下的雪糕,但在东北两块钱就已经算是雪糕中的奢侈品了。举个例子,“四个圈”雪糕在杭州卖四块,在沈阳它的价钱是一块五毛。
原因可能是东北“主粮产区”的身份。东北有广阔平坦的黑土地,盛产大豆玉米也就供养了大批乳牛。雪糕越靠近产区越便宜,乳产业造就了沈阳的本地雪糕产业,而外地雪糕也因此不敢把价格提得太高。
东北的物价在全国也算是便宜,资源丰富又地广人稀的地区大多东西不贵。比起杭州,沈阳算是悠闲——你可以搓个澡、撸个串、啃个鸡架,花不了多少钱就能舒舒服服地过一天。
当然可以想象,舒服是有代价的。一方面,物价便宜的城市工资也不会很高。另一方面,城市们已经过了靠丰富资源和重工业就能名列前茅的时候了。
沈阳作家班宇写过一本小说集《冬泳》,故事里提到的大多数地名我都挺熟悉。卫工街桥头、重工街路口、变压器厂……一听就是发生在铁西区的故事,一听就是发生在重工业区的故事。
沈阳的文学不太繁荣,听到发生在身边的故事不容易。
而小说集里的故事,怎么说呢,也很“重工业区”。上夜班的叔叔被机器卷走半个胳膊、下岗之后的父亲拿着买断工龄的钱开摩托车拉脚、在工厂大院里长大的孩子没赶上包分配的时代成了合同工。不是秩序严明的重型机械,是秩序严明的重型机械山一样倒塌,齿轮、连杆、螺丝、活塞散落一地。
读这本书时我脑子里环绕着《野狼disco》。一个热烈激荡,一个颓唐克制。不过因为急剧变化而失去依托时,可能必须大声吼出点什么才算带劲儿。
《冬泳》的副标题是“人们从水中仰起面庞,承接命运的无声飘落”。时代啊、命运啊,都是大部分人只能渺小地承受的东西。
经常听有些人说东北人太热情,热情到了缺乏边界感的程度。不到一顿饭的时间,说不定就和对桌大哥交流完了人生轨迹。
如果从小在厂区家属楼里长大、从小面对的就都是熟人,大概培养起边界感还挺难的。不过大院的时代总会成为过去,我家长就明显觉得我的边界感强于他们。
说起来,鸡架也是在“下岗潮”时流行起来的美食。
鸡架是去了鸡头、鸡脖、鸡翅、鸡腿、鸡胸、鸡内脏之后留下的鸡骨头架子,留下的是薄薄一层附在骨头上的肉。典型代表是“鸡肋”,能啃下的部分与其说是肉不如说是组织膜。不过在下岗潮的年代好歹是便宜有滋味的肉食,边嚼边聊也算是一道打发时间的美味。
一副鸡架的时间,刚下岗的变压器厂工人和效益不好的面粉厂职工就聊尽了半生。
老四季烀鸡架
说句实话我不太了解那段历史,只知道家附近的“文化产业园”。那曾经是沈阳重工集团的第二金工车间,最早能追溯到年。在产业转型时转型成了文化园区,不过转型得也不温不火。现在有一些每个文化街区都有的手工皮具、猫咖狗咖、独立书店、自制瓷器。要说特点,这里有巨大机械上斑驳的涂鸦。
东北可能的确不如从前,不过如果一直在这座城市长大的话对这不会有多大概念。
我知道这座城市发展速度不快,某一年辽宁甚至是全国唯一GDP负增长的省份。人口增速慢、人才流失快,我的同学大部分也倾向于考到省外。
不过我在这里生活得挺舒服,我的家人朋友大多数也住在这里。我知道它有问题,但问题似乎不在我身边。
不过上了大学之后,我发现自己某种程度上甚至吃过东北衰落的红利。少子化让适龄考生相对少,而建国初期的辉煌时代留下了许多实力强大的高校。东北的“人均”量在全国名列前茅,辽宁省的和高校数量在全国名列第7和第5名,一本率全国前十。如果不在辽宁高考,我多半考不上现在的大学。
考出来之后,我们会回去吗?
虽然离家只有两条街,我还是懒得走路、打算扫共享单车回家。
晚高峰时车流密集。在自行车友好的杭州待了太久,我都忘了沈阳许多街道上不是没有专门的自行车道,就是自行车道不知怎么成了停车位。自行车只能和行人共用人行道,或是在车流夹缝中求生。
沈阳司机性格直率,开起车来也不太懂避让行人。我不敢在晚高峰时和司机抢路,就骑到了人行道上。但晚高峰时也是人们下班、找几个大哥大姐喝酒烧烤的时候,最近沈阳天气炎热,临街的许多馆子把桌子椅子搬出铺面、占满了人行道……我只能从端着盘子的服务员姐姐和侃大山的大哥之前骑过去。
暑热还未褪去,烧烤的油盐已经蔓延开来。大哥大姐们跨坐在椅子上喝酒吹牛,时不时望望隔壁桌“你那是啥?好吃不?——也来一份!”。酒还没喝透,半夜不知又是哪桌人在我家楼下摔酒瓶子。
这是我的家乡沈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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